「起來吧!國民們!讓我們打著光與正義的神之旗幟,手持
長劍,貫穿那邪惡帕尼西祖人的胸膛!」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西流士被如此感性的標語刺激著神
經末梢了。
出征儀式上,祭祀官高舉著右臂高聲疾呼,他的聲音宏亮、
響徹雲霄,受到那熱誠的情緒所鼓舞,底下的士兵們也跟著吶喊
起口號,整個廣場滿溢著群情激昂。
在亞提斯國王狄梅特洛頓五世的祝福下,全國首屈一指、萬
民擁戴的大將軍西流士率領著十萬精銳,踏上爭討邪惡帕尼西祖
帝國的旅程。從今天起,他們就要橫渡沙漠,展開艱苦的戰鬥。
沒有人知道戰爭的開端為何?也從未有人能盡數,迄今到底
總共有幾場戰役?從南到北,零星戰火總綿延在國境各處,帕尼
西祖的惡魔總披著跟他們靈魂一般漆黑的皮膚,橫越沙漠侵擾邊
界,沿途燒殺擄掠毫不留情;每年總有一兩次,國王會發下詔令
,徵集男丁組織軍隊來抵禦帕尼西祖的進犯,或者橫越沙漠直接
入侵敵國本土。自西流士懂事以來,戰爭便從未間歇過。
望著手中那把殺盡無數生靈的愛劍,西流士猶憶起十六歲第
一次被徵召出征時,母親殷切企盼的眼神混雜著不安的細細叮嚀:
「要努力啊!你的父親、祖父、曾祖父、甚至曾曾祖父,只
要是彎月家族的男人,都曾經使用著這把劍斬殺帕尼西祖的惡魔
呢!」
轉眼間,二十五年的光陰稍縱即逝;而今,當西流士望著廣
場上那許多張稚嫩的面孔,看著涉世未深的少年們滿臉純樸,以
景仰的神情仰望著那面純然潔白色的軍旗,西流士就彷彿看到了
少年時代的自己,而不禁低頭興嘆,搖頭苦笑……。
他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他也曾經純真無比地堅信著自己
是代表光明與正義的亞提斯國民。鄰家男主人被割下的頭顱,懸
在駝羚背上淌著鮮血漸漸遠離的影像,曾經是西流士孩提時代揮
之不去得夢饜。而少年時所聽到的戰爭傳聞,十條中有九則都是
邪惡帕尼西祖人欺凌亞提斯人的消息;燒、殺、擄、掠,慘遭帕
尼西祖侵略的地區幾乎無一倖免於難。這些並非悲劇的極致,而
僅僅是悲劇的大抵範疇罷了。幼年與少年時代的鮮明印象在他記
憶裡留下深刻烙印,使他在響應徵召的時候,便矢志以彪炳戰功
來回應這場民族深仇。
而他也的確做到了,甚至做的比大多數人都還好。
在戰場上,憑藉著先天矯健的身手與後天習得的高超武藝,
西流士毫不保留地將人類最原始的破壞本能表現得淋漓盡致。每
一次的交鋒,每一記重擊,當對手溫熱的體液迎面灑將在臉上時
,那種洶湧澎湃的感覺,深深的刺激著西流士斯全身上下的受器
細胞,下一瞬間,情不自禁發出怒吼的猛獸貪婪的追逐著其他目
標。敵人的哀嚎、慘叫彷彿歌頌其偉大功業般的百聽不厭。哪一
次,不是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乘著腥涼的微風,嘯著無法言明
的怒吼?
年輕的西流士抱持著一貫的態度,殘酷地殺戮對手,而他的
奮勇表現也的確為他贏得了上司的賞識,從一介民兵被推舉為兵
長、再由軍官保薦成為駝羚騎手、進而升任隊長。對於那些總在
戰場上畏縮顫抖,膽小如鼠地只想求保命的部下,西流士總抱著
嗤之以鼻的態度,絲毫不加掩飾眼神裡的輕蔑;或許是年輕氣盛
的緣故,他還尚未具備足夠的智慧來同情、憐憫那些怯懦部屬眼
珠子裡的不安和惶恐。
此後,他在駝羚背上舞著劍,更加瘋狂地在戰場上砍殺帕尼
西祖人,尤其當敵軍潰敗轉過身去的時候,他更喜歡猛扯疆繩,
用駝蹄輾過潰逃敵軍。直到有一天,西流士麾下的駝羚騎隊協助
一名督軍攻克了帕尼西祖南方邊境的一處重要是市鎮。
他原本以為:敵軍潰逃之後,督軍會像往常那樣劫掠市集一
番之後接受投降;然而,這名督軍對於光明與正義的執著程度,
卻遠遠超乎西流士向來的執著。
只聽得那名翹著黑鬍子的督軍以劍指著瑟縮在牆角的帕尼西
祖居民,厲聲嘆道:「信奉邪惡與黑暗之神的帕尼西祖人,沒有
被稱之為『人』的資格!」
他對著西流士吩咐道:「把這個城的惡魔們全給殺了!一個
都不准留活口!」
「一個活口也不准留……是指連女人和小孩也一起嗎?札爾
夫大人。」面對督軍這突如其來的命令,西流士第一次感到了遲
疑。
「廢話!對方可是惡貫滿盈的惡魔啊!難道你要等到小惡魔
們長大再來報仇嗎?不必多說了!邪惡的魔鬼沒有生存的權利!」
「可是,督軍大人,這……」
「隊長,你叫西流士是吧?我這督軍的命令,連將軍們都得
安分執行,你這小小的駝羚騎隊長,想要抗命不成?」督軍的眼
珠子瞟到一邊,正眼也沒看西流士一眼,語帶威脅地繼續道:「
我記得,你很想進入最精銳的『雪駝光明騎兵團』吧!你可要知
道,要加入光明騎兵團,除了武藝必須高強以外,更必須家世清
白、操守高尚,趁著太陽還懸在半空中,方纔你那幾句話我就當
作沒聽說,你最好給我在日落前把這些惡魔給殺乾抹淨;否則的
話,嘿嘿嘿……」
「這……」
「如何?這可是驗證你思想純正的最好機會哪!還是,你心
頭的秤錘偏向了這些髒兮兮的惡魔?」
西流士握緊著的拳頭最終還是垂軟了下來,在這進退兩難的
窘境當中,他做出了無奈的決定……。
那是場極其慘烈的屠殺。
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會比強勢人類欺凌弱勢同類更為殘虐的
了。亞提斯士兵們自早已失去頭顱商人的身上拚命搜括財寶,鋒
利的刀刃,對著遭到玷污而蜷曲顫抖的少女無情砍下,死去的母
親手中所緊抱著、尚在強褓之中嬰兒的身軀,如今在半空中被當
作球一般的擲來擲去,由灰色石塊砌成,莊嚴而潔淨的道路;經
由腥紅色濃稠染料的浸潤之後,竟淪為佈滿紅黑色結晶的修羅道
。數十年來所忍受的殘害、壓迫,亞提斯人將之數倍奉還於帕尼
西祖人;而這次虐殺,也不過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猛然地,當數萬生靈血液所匯流成的紅川出現在眼前!西流
士登時渾身一陣癱軟,跌坐在肉泥中;他失去焦點的雙眼無力地
掃視著四方,全身沾滿血腥的同僚幾近瘋狂的殺戮、狂嘯。對於
長久以來的堅定信念,質疑的念頭第一次浮現在西流士腦海。
「我們,真的是謹守著光明與正義的一方嗎?」
終於,好不容易立起了身,他勉強、沉重地踏過那厚達腳踝
,雜夾著汙血與肉泥的腥紅色泥濘。然而,眼前這幅駭人的赤紅
景象,他恐怕是一輩子也忘不掉的了。
屠殺過後,西流士如願晉陞為全亞提斯王國最精銳的雪駝光
明騎兵團員,並以敵我雙方如山的枯骨作為階梯,一步一步地繼
續攀升高位。一場場攸關生死的戰役當中,他與他跨下的雪毛白
駝羚總出現在戰場上最艱困的焦點,也因而吸引了眾多將軍們的
目光;他的用兵才能終獲肯定,也終於有了專屬於自己的部下與
旗幟。
時光飛逝,當仙人掌一棵棵腐朽凋零、由周邊的新梗取而代
之,西流士也累積下無數戰功,甚至曾經一連攻下十座敵城,卻
不損失一兵一卒。於是他的名聲化作沙塵風暴,席捲而過整片沙
漠,無論在亞提斯或者在帕尼西祖,都流傳著他的名聲和事蹟,
並以區區四十一歲壯年,就成為亞提斯境內上無人能及、首屈一
指的大將。
而其心中的迷惑,卻也隨著他的彪炳戰功而逐漸加深。
亞提斯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壯年男子,除了極少部分
外,全都毫無理由的被迫披掛上陣,農民用以收穫的良田,卻由
理應安享天年的老人及持家的婦女來耕作。甚至國王狄梅特洛頓
更發佈了一道禁令,嚴禁少齡婚姻,理由在於此乃一場善與惡的
最終對決,身為光之子民的亞提斯人民理當拋棄兒女之情,將眼
前所有精力集中於戰場。
戰爭所花費的物資遠超過每年的稅收好幾倍,國王老實不客
氣地下令增稅,負擔不起重稅的農民逼不得已選擇淪為盜匪與流
民,任由那良田長滿雜草、荒廢。千里良田,頓成千里荒漠。
事實一件件地流入西流士腦海中,西流士越加懷疑自己的存
在意義和立場。
當他的鉤頭靴踏過推砌著屍首邁向榮耀的頂點,當他開始用
命令取代手上的長劍進行殺戮,當他逐漸成為戰場的俯瞰者而非
參與者,當他被越來越多的護衛包圍而逐漸遠離廝殺惡戰,當西
流士再也感受不到敵手鮮血濺灑在臉上的感覺,那個時候,他卻
有了種莫名的領悟:一直以來,被他視同草芥、視同毒蛇猛獸殺
掉的那些帕尼西祖惡魔,其實也都是人,他們跟自己一樣會流血
、會流淚、會憤怒、會害怕,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便被亞
提斯人喚做惡魔而無情地對待,尤其那些倡導光明與正義的祭祀
官,更無時無刻藉著宣教機會加深民眾心底的誤解。
他數度懊悔,不該擔任當年那場屠殺的劊子手,然而已經犯
下的過錯是無法挽回的,那份對付手無寸鐵居民的血腥記憶,最
終成唯一柄利刃,深深地紮在西流士的意識深處,成為他心中一
片揮之不去的陰影、一隻午夜夢迴的魘魔。當他以為自己早忘記
那場屠殺的時候,總會被過去的戰友不經意地提起;而每被提起
一次,那柄利刃便又往他心底刺進一截。
就在這萬般無奈與盤根錯節的疑惑之中,西流士繼續率領著
大軍奔波於大漠南北;同時,原本一面倒向亞提斯的戰局,也在
此刻悄悄地泛起了逆流的波紋:好幾場戰役,西流士手下好幾個
得力部將都遭到一支敵軍擊潰,根據屬下的傳聞,聽說那支部隊
的領導者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將領,名叫唐隆尼。
由於戰事受阻,受命返回秋邦城重整軍力的西流士,卻在軍
營前遭到一名衣不蔽體的瘋癲老人攔下。
「年輕人!相信你也漸漸體會到『事實』為何了吧?」
這個突兀的問句背後很可能隱含著重重危機,或許是國王派
遣試探忠誠的密探、也可能是政敵欲加諸罪名於其身的陰狠手段
。然而西流士身體不由自主的反射顯然快於中樞神經的思考迴路
,在警覺到危險的同時,身體卻也早已做出動作。
「嗯!」察覺不妙的瞬間,他發現自己早已重重頷首。
「那麼!記住,縱然事實近在眼前,也不要輕易說實話,否
則將招致殺身之禍!」老人一面驅趕著脖子上的蒼蠅,一面如是
告誡著。
「敢問前輩所言是指?」
「吾國與帕尼西祖的戰征!」
「……是這場戰爭啊。」望著老人踉蹌離去的背影,西流士
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此後,西流士每每想起這個問題,仍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某
場戰役結束之後,西流士檢視戰場時卻赫然驚覺:帕尼西祖的軍
旗,竟和代表光與正義的亞提斯軍旗一樣─是以純潔的白色為底。
從軍二十五年,長久以來,從未有人注意到這不尋常的一點
,而今,他似乎慢慢釐清一些頭緒。
「難道是…?」
不祥的預感瞬間流竄了全身,西流士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這是西流士內心一再逃避的想法,可能性不能說是沒有,但以
他而今的身份和地位而言,這個想法終究是過於危險與大膽了
再一次,會戰開始了。
這座沙丘的名字叫做鞍瓊山,是一座地勢平緩,易攻難守的
寬闊戰場。劍、槍、矛、斧、刀、弓、槌、弩,各式各樣的兵刃
豎立在沙丘兩側,放眼望去綿延不盡;服色混雜的平民步兵、渾
身髒亂的奴隸軍、以及黃沙一般的駝羚騎隊,帕尼西祖的大軍沿
著鞍瓊山擺開陣列,這是西流士至今為止所遭遇到最強大的敵手
─才量都與西流士匹敵的帕尼西祖後起之秀唐隆尼所率領的十五
萬大軍,當中還包括他直屬的帕尼西祖精銳駝羚騎團─「黑暗騎
兵團」。
戰前談判之時,西流士第一次目睹了唐隆尼的面貌,望著眼
前這位面貌俊秀、留著兩撇小鬍子的敵將,西流士與他交談得不
多,卻立即嗅出此人胸中的器度與韜略,恐怕不下於自己,他暗
中下定決心,為了亞提斯日後的安寧著想,他必須在這場戰役就
將唐隆尼收拾掉。
未料,談判完畢後,唐隆尼轉過頭去,指著帕尼西祖軍旗,
對著隨從吩咐道:「喂!守好代表我國邪惡與黑暗的黑旗!務必
要打倒眼前這些光明正義的傢伙!」
唐隆尼如是說著,試圖鼓舞部下的作戰意志以與亞提斯繼續
對抗到底。然而,這個不起眼的小動作,卻撤徹底底的改變了整
個戰局和西流士的命運。
西流士最不敢相信也最不願意面對的「事實」就這麼硬生生
的自西流士腦海中浮出。多年兵災、連年戰火,無數的死亡與慘
禍,無數的犧牲與奉獻,無數的榮耀與光芒;在光與正義的旗幟
底下,那隱晦不明的事實就這麼呼之欲出。
這沉重的事實,宛如一記來自天際的奔雷,挾帶著過去的種
種回憶一併刺入西流士腦海;屠殺當時的慘絕景況歷歷在目,本
國的飢饉與赤貧景象也依序浮現,西流士突然變得神經質,就在
這個當下,他所信仰的一切全然崩潰,僅留下這染血的二十五年
回憶,迴盪在他的腦海中。
「是啊!這就是事實!」他不由得喃喃自語。
「記住,縱然事實近在眼前,也不要輕易說實話,否則將…」
儘管那裝瘋賣傻老人的告誡就在眼前掠過,然而此刻西流士
卻早已喪失了理性,全盤否認了過去的他,就在此刻發狂的當著
敵我雙方全軍的陣列大叫,扯開乾澀的喉嚨,歇斯底里地大喊:
「事實,這就是天殺的事實啊!你們聽著,亞提斯和帕尼西
祖的人都聽著,『事實』就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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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這是新書的試閱第一回
即日起開始連載,也懇請大家支持哦 :)
伍薰 2007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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