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幾分鐘，整盒叉燒肉便已被老黃吞得一乾二淨。牠寬平
的舌頭意猶未盡地舔舔牙縫邊緣，對著這頓飽餐的供應者猛烈地
搖著尾巴。
望著老黃，他從牠曾經擴大的瞳孔當中，察覺到稍縱即逝的
信任與親暱。然而老黃的眼神，下一瞬間旋即轉回那種貫常的老
練，即使對於這頓饗宴的提供者抱持著感激，卻也再也無法寄予
全然的信任。
正如他的雙足步行同類個體間總朗朗上口的一句話：「幻滅
是成長的開始。」最初全然的信賴遭到無情踐踏之後，老黃雖無
法言語，但此刻牠的眼神卻更勝口語──自然世界是嚴酷便是在
於：沒有什麼是能夠全然信賴的。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
謹慎，是牠最初的赤誠破碎後，在這片混沌荒野間與呼嘯而
過的金屬甲殼競逐最的必須遵守的原則。
因為謹慎，所以牠得以保全性命迄今，而不至重蹈某些夥伴
所遭逢的厄運；然而，在這個尋常的夜晚，牠卻犯下了一個謹慎
天性也無法參透的必然疏忽。
即使牠還想看清楚這餵食者的臉孔，好待下回他大駕光臨時
有機會能在吃到美味肉片，即使肉片的滋味還烙在牠的鼻腔裡尚
未散去，即使牠的胃依舊未能全然填滿；老黃眼前的影像卻開始
逐漸模糊。
牠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澎湃加速，四肢逐漸不聽使喚。而除
了睡眠以外從不曾在那些與自己爭奪地盤的同類面前溫順低下的
頭顱，此刻確顯得如此沉重；沉重得幾乎令牠的頸子難以支撐。
而方才拿著這盒具備了其妙滋味肉片的智慧物種，則再度捨
棄了他們族類所引以為傲的二足仰立姿態，改採餵食時較低的身
段蹲在他身邊。
人類臉上洋溢著微笑望著他，跟著撫著自己的頸，給予一個
溫暖的擁抱。
那是這些年歲以來，學會了剽悍獨行的牠所幾乎忘卻、也不
願再度回憶起的甜美過往──感覺就像在牠還極其幼小的時候，
每當夜深了，牠的女主人總會在睡前溫柔地將他擁在懷裡，搖著
牠沉沉睡去。
不！再也不能相信這種生物了！現在牠是匹自溫暖迷夢裡甦
醒過來的狼，夏季夜晚裡，這座山依舊充斥著鬥爭與危險，牠必
須拋棄過往的馴化，順從埋藏在喉嚨深處的嚎叫，才能克服排山
倒海而來的困境，闖出層層生死交關的隘口當中。
不能睡！牠僅存的意識如是提示著。
然而牠的身軀卻順從了牠意識深處始終存在的渴望。逐漸朦
朧的情境下，牠回憶起了最初對主人產生記憶的那天，正是艷陽
高照的季節，牠首次睜開雙眼，鼻仔裡卻不是母親的味道，而是
一股刺鼻氣息……。
此後每個深夜，女主人也總這麼替牠闔上眼皮，一如當下這
個陌生人類所做的事情一般……。
「乖乖睡，好好睡。」他將手指從老黃的眼皮上移開，感受
到流浪狗的力量正在消失，結實的體重逐步落到他的雙手。
「好好的睡，祝你……」他望著老黃癱軟的軀體，嘴角泛著
那幾乎要僵直的笑容，給予依稀的最後祝福：「好好睡，願你此
後再也不必悲傷，不再有飢餓欺凌。」
緊接著，他煞有其事地抱著老黃的軀體來到草叢深處，莊重
地將牠以睡姿置放。
「在此，我代替我的同類，向你致上最鄭重的謝意與歉
意。」他的臉上再度泛起燦爛微笑。
緊跟著，他將手伸向腰間背袋，掏出把風格復古的左輪手槍
，將那枚自插燒肉底部掏出的子彈裝填。
對著老黃的額間，就是一槍！
================================
寫到這裡感覺就有些沈重......
或許可以算是《週五，台北夜空》篇的主題開頭了吧!
伍薰 20070522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