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孩子們

車諾比，在1986年6月28日以前，自由世界知道這個名詞的，僅有寥寥

少數的科學家、工程師、以及各國情治人員；但在一夕之間，它成為了

國際政治的角力工具、全世界的夢魘，以及核能安全的警世碑。



        災變發生後一年零兩天，北歐的水都斯德歌爾摩，夏日的午後八時

三十分，咖啡廳裡，叛逆的孩子打開了懷錶……







                                                        叛逆的孩子們





1987年6月28日 斯德歌爾摩 舊城區





        那是介於馬拉爾湖與波羅的海之間，由十四座島嶼構築而成的山中古城，

天然水道流遍整座城市的基底、橫跨其上的橋樑銜接著分立的島嶼，粗曠地框

架出這城市的輪廓。



        六月的斯德歌爾摩，融冰後綠意盎然的水上都市。這裡沒有威尼斯的髒亂

喧鬧，卻多了份北國特有的悠閒靜謐。烏褐色頭髮的青年低頭打開懷錶，再望

了望外頭，一襲白霞光暈依舊橫亙在天際，晚間八點三十分，斯德歌爾摩還未

近黃昏，這一點跟他的家鄉倒頗有神似之處，不過這裡的空氣聞起來有點香甜

，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嗎？ 



        他再度看看懷錶，表面上雖顯得心平氣靜、茶色眼睛深處卻早蓄滿了焦慮。



        沒錯啊！ 6月28日晚間的Kaffekoppen & Chokladkoppen，舊市區最富盛

名的咖啡廳，點兩份招牌的Chocolate Tart擺在二色布巾上作為識別信號；已經

超過約定時間足足有半小時之久，他暗自盤算著是否該離去，逗留在這兒越久，

被組織發現的機會就越高，莫非對方也出了什麼狀況不成？給KGB捉了？中途給

前組織的人給逮了？或許…會有更糟的狀況？



        就在這個當下，門被打開了，身材嬌小的東方女性推開門走進來，她身穿一

襲深藍色套裝，烏黑的秀髮盤在頭頂上，褐鏡框眼鏡架在她細緻的鼻子上，腳上

墊著深藍色高根鞋，在這座三百年歷史的咖啡廳裡，時尚的Office Lady打扮顯得

有些凸兀。



        女郎見到青年的身影，忙展露笑靨，裝可愛地提著LV皮包，小碎步地來到青

年身邊，挽著他的手，開口以流利的德語灑嬌：「抱歉嘛！人家也不知道從赫爾

辛基起飛的班機會延遲啊，不要再生氣了嘛！」



        青年見到女郎的打扮和嗲聲嗲氣的語調，不由得眉頭一皺，心想：妳舉止這

麼誇張顯眼，要我不被發現才怪哩！於是他沒好氣地低聲道：「快些坐好，別這

麼引人注目，要給察覺了，又得要繼續躲躲藏藏了…。」



        「唉！你呀，怎麼總是這麼膽小，一點兒也不像個男子漢，我婆家的人家遠

在千里之遙的台灣，我才不信徵信社的人有辦法追到北歐來，你到底是在怕什麼

啊？這會兒，在這自由的都市，再也沒有誰能阻礙咱們了，不是嗎？」女郎在他

頰上輕輕一吻，登時令青年漲紅了滿臉。



        假裝成私奔的異國情侶，這麼低劣的玩笑有辦法騙過那些人嗎？青年不禁懷

疑，也不再以多餘的舉動引起沒必要的關注，終究鎮定地讓女方坐下來。他已經

等了足足一年，不願再多浪費時間，於是決定單刀直入低聲地問：「妳有把握會

成功嗎？……我是說，依妳母親那邊的方法？」



        「沒有把握，但仍然要做，一年前在你家鄉……不也如此？況且，即使再怎

麼沒把握，也總比你過去那些莽撞的豐功偉業來得有把握多了，不是嗎？」



        我的家鄉啊！現在那還稱的上家鄉嗎？他不知道，拋棄了過去二十三年來的

信念、拋棄了組織、拋棄了身上的血脈和歷史的自己，無論是憎惡的還是憧憬的

，全都拋棄光光的自己現在什麼也不是啊，不是嗎？他不禁啞然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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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啊，你是基輔之子，基輔羅斯的唯一傳承，烏克蘭逝去的靈魂。

繼承佛拉基米爾這名號吧！那是你身上流著的血，你不能背棄的命運，是家族世

世代代背負著的重責大任。」



        十二歲那一年，在烏克蘭的一棟貧寒民家裡，父親用顫抖的手將一枚巴掌大

的盾形徽章交在他細嫩的手裡，藍盾圖形上頭繪著金黃色三叉戟。



        父親臨終之時告訴他，那是在金帳汗國統治之前，代表統治基輔羅斯的佛拉

基米爾大公的紋章。公元1238年，拔都的韃靼軍隊騎著肩頭低矮的短腳馬，像撒

旦的左手輾碎的基輔的城牆、鐵蹄踏平羅斯的土地，十年之內，吋草不生。從那

個時候開始，屬於基輔的榮光消散殆盡，卻造就了莫斯科河畔一個小城的急速發

展，該城以河為名，一躍取代了基輔成為整個羅斯的政治、經濟中心……。



        父親斷氣了。那時他才十二歲，低頭看著這沉甸甸的徽章，思索著父親的遺

言，初時的確有些悸動；但幾個月後，他卻寧願從不知道自己的血液裡的秘密，

安分守己地做個工人或農人都更好 ── 年輕氣盛總不容易保守秘密，他的死黨為

了一包洋菸和一條巧克力把這消息走漏出去。在那個時代的氣氛下，這枚徽章並

不能在配給時多幫他領取一口果腹的糧秣，反而替他換來了張通往西伯利亞的火

車票。



        在冰天雪地而終日勞碌的某個夜晚，有個左框帶著圓形鏡片的灰鬍子中年人

悄悄來到他的鐵幕之前，輕輕喚醒他，說他很有潛質，問他是否願意加入他們的

行列、隱身幕後監視一切？



        是自己誠實的勞動獲得哪個書記同志的欣賞而獲得提拔嗎？當時，他並沒有

想太多，只要能夠離開酷寒的永久凍土、只要不再挨餓，哪怕是成為史達林同志

的走狗，他都願意。



        但事實卻與他猜想全然相反，他跟著灰鬍子來到了一處不可思議的先進之地

，莫名其妙地受訓、成為了消失在歷史與現實中的時光調度員。



        隨著每次任務的達成，時光調度員來去自如穿梭時光的便利性，使他逐漸迷

惘，時光調度員負責矯正時空維度裡所發生的偏差，但也同樣具備著改變因果的

能力。但是，整個組織所拼命維持的，就是真正的因果、正確的歷史洪流嗎？他

低頭望著自己藉由職務之便取回的三叉戟徽章，決心當個叛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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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調度局裡的警示燈號大作，一度顯示著1240年的烏克蘭有著不尋常的時光

脫序現象，他披上符合時代的衣著，一腳跨進了那個動亂的年代。警示燈顯示在

那個當兒、在什麼地點可能發生什麼事，卻顯示不出企圖者的身分。



        局裡荒了，這是時光調度局成立以來第一次碰到的棘手事件，沒有任何應該

出現在歷史裡的人名是無法顯示的。



        他咬著牙冷笑，持著匕首逼近韃靼統帥拔都的金帳。蒙古鐵騎們將在翌日血

洗基輔，留下永不磨滅的腥紅記憶，而他此行的目的，則是要扭曲這段錯誤的歷

史。



        不應該是這樣的，基輔羅斯的歷史不應該是這樣的！



        顯示不出企圖者的姓名的原因很簡單，調度局上上下下卻全然忽略這件 — 時

光調度員本身就是從歷史裡被消去的一群人，他們的名字又怎麼能顯示得出來呢？



        然而警示燈卻隨即熄滅了，示意這件事情已經被解決了；在過去的時空裡，

拔都的金帳旁閃出了一名體態嬌小的漢人女子，使用妙不可言的擒拿手法奪去他

的匕首，告訴他：拔都命不該絕，唯有如此整個基輔羅斯才有未來、才能在六百

年後的槍砲之中存活。同時，女子給了他一本載著中文詩句與圖畫的六十頁書本

，要他抽空研讀，那是他第一次目擊到局裡夥伴所謂的「李氏一族」。



        於是他回到調查局，隨便杜撰了份報告來解釋自己如何處理這次的錯亂事件

，在更多的任務中，這個案件被逐漸淡望；然而二十二歲那年他卻不得已必須再

度跨出叛逆的步伐，因為他的祖國烏克蘭注定必須承受更嚴重的災難。



        這次，他來到車諾比，想藉著破壞實驗而阻止反應爐事故；然而，他只來到

核電廠週遭，便遭到夥伴們的包圍 — 當局暗中深入調查上一次事件、並仔細考

察了他的家世背景，終至識破了他的陰謀。



        車諾比核電廠的災變在他親眼見證下如期發生了，並間接促成了數年後的蘇

聯解體、鐵幕倒塌，而他則被三位調度員夥伴們圍困在街角、逐漸縮小包圍圈。

就在那個當下，街角閃出了個嬌小的東方身影，利用奇門遁甲的地形佈置、帶他

脫出重圍。



        自此之後，他成了調度局裡的逃犯、為了不被發現而無法再次穿越時空，無

可奈何地與李姓女士締結了盟約關係。東方女士遞給他一張紙條，相約於一年後

的瑞典首都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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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頭探向機艙外，巨大的銀色鐵翼前端並列著兩具飛馬式渦輪引擎；再下

意識地掏出護照，烏克蘭國籍與佛拉基米爾姓氏這新身分現在還教他既陌生又熟

悉。



        「知道為何我挑今日與你相約在瑞典？」黑髮女郎問。



        青年眨了眨眼，默然搖頭。



        「一年前的今天，也就是車諾比事件之後的兩天，是自由世界最早察覺核電

廠事件的時刻；瑞典的核電廠工作人員，在例行性檢驗中檢測出電廠區所有人員

都遭受輻射感染，卻無法在廠區發現任何疏漏之處；直到回溯季風，才察覺出感

染源來自千里之遙的烏克蘭……災變影響所及，並非只有你家鄉而已。」



        他沒有回答，於是她自顧地說了下去：「諷刺的是，人類往往需要目睹一場

重大災變的爆發，才慌忙地回顧檢討先知們早已提及許久、卻被忽略揚棄的警告

。為了讓人們能更妥善、謹慎地使用這股『叛逆的能量』，歷史不得已必須犧牲

你的故鄉。」



        「妳這種關於歷史論調倒頗具傳統中國的權威個性嘛！那叛逆的能量又是怎

麼一回事？」



        「就是核分裂；這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掌握非核融合的力量。過去人們所

使用的能量都來自於核融合；亦即太陽能，煤炭是植物藉光合作用固定下來的，

石油及天然氣則是浮游生物所轉化的，而燒柴和獸力，也都是太陽能的其他形式。」



        「是嗎？那水力發電又怎麼解釋？」



        「你以為，地表水循環的蒸散作用靠的是什麼？」



        「…陽光。」



        「答對了，所以呀！掌握了核分裂力量的我們，對太陽而言不就是個叛逆的

孩子嗎？對你的組織而言，你不也是個叛逆的孩子？」



        她觀察了他的反應，決定乘勝追擊：「如何？你已經失去了依靠，況且…必

要的時候，我的族人也需要再度借助你穿越時空的力量。」



        沉思的結果，問句取代了回答：「能告訴我，妳的名字？」



        「我叫李君梅，每個年代都是。」她笑了笑：「與我攜手合作吧？不會虧待

你的，我們，要一起到『世界的首都』去安居樂業，蟄伏起來。」



        「世界的…首都啊…」青年下意識地翻轉著機票票根，但見目的欄位上列印

著斗大的兩字縮寫： 



         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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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本文首刊於2005年二月號皇冠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