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1日 星期五

科幻小說連載《回家》 002


◎伍薰

  幾番轉乘星船後,我數度橫跨以十萬光年為單位的宇宙空間,星船裡永遠迴盪著無垠永夜中的深冷寧靜;那是蒼瑟孤寂的可怕寧靜、貫穿亙古與未來的永恆基調。


  當我隻身躺在床上、週遭的艙壁便全都自動切換為船外景緻;每每睜開眼,總覺得自己就像顆漂泊在滿天星斗裡的無名隕石,既忘了過去、也茫然不知去向,莫名的恐懼緊緊地攫取著我的靈魂,這時我才終於體會到隻身旅行星間的疲累與煎熬 ―― 原來累的並非軀體,而是飽受寂寞折磨的孤楚心靈。


  為了填補這份空虛,我遊遍了整艘星船,沿著船廊覽遍各處。我穿梭在眾多星際旅客間,與未接處過的智慧物種展開交流、與已認識的星際物種分享際遇。


  儘管結識了一大群異星朋友,也聽聞了琳瑯滿目的星際趣聞,然而這些卻全然比不上一個異性同類、一個成熟女人所能帶給我的慰藉,無論在心理或生理上。林雯的幻象開始繚繞在我週遭,無論我走到星船哪個角落,總會不經意地意識到她淡雅悠然的朦朧倩影,猛一回首、船艙卻依舊是船艙,絲毫沒有林雯的影子。幻覺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有回我甚至將一位女性人類船客誤認為她,差點就做出逾舉的行為。


  船醫說我得了典型的「空虛壓迫回饋症」:由於長距離的空間跳躍與星空給予旅行者過大的壓迫感,因而間接地喚起旅行者對於所思念事物產生正回饋式的重複思念,據說惟獨那些擁有兩種性別的星際智慧物種才會得到、而其中單身長途跋涉的個體又特別容易罹患。


  治療此症的方法有二:其一是找個同類異性陪伴來紓解壓力,不過自從上次事件後,星船裡的女人看到我的反應就像撞見噁心的異型一般、全都避之唯恐不及。因此我只得被迫選擇第二種方法 --- 經過艱難的忍耐,當星船降落在目的地行星表面、瀰漫整個宇宙的孤獨壓迫感不復存在時,我的症狀便自然痊癒了。


  天滄星是一顆海洋佔去百分之九十面積的蔚藍星球。基於入境隨俗的道理,我僱用一位從事觀光業、名叫阿盧加的螈民擔任嚮導,帶我到行星上各處尋覓值得報導的新聞。但是與他接觸的第一個下午我就改變了初衷,我發現:這顆行星上,最具報導價值的,便是螈民本身了。


  阿盧加有著典型的螈民外貌:圓盤狀的頭顱邊緣長著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子,接在頭顱底
下的則是橢圓柱狀的軀幹,雙手從粗短的頸部下延伸而出,修長的雙腿摺疊著,讓腹部與尾巴貼著地面,平時約有 一百五十公分高。


  我無法以「站」或「坐」來區別他們的姿態,但我覺得螈民的姿態與我們人類故鄉 --- 地球上一類被稱為青蛙的兩棲動物,頗有神似之處;或許「蹲坐」是個貼切的形容。不同的是,當一個螈民蹲坐著的時候,兩隻手能自然地垂到身前地面上,而纖細有力的後腿則有如青蛙腿那樣大剌剌摺疊著擋在雙手以外,從側面看過去,螈民的身軀就像隻把腦袋換成圓盤狀、多了條短尾巴、又看不見前肢的巨大青蛙。


  他們的肌膚以鮮豔的寶藍為底、像箭毒蛙一樣光滑而飽含濕氣,藍皮膚上分佈著黑色的塊狀花紋,每個螈民身上的紋路都有些微不同。老實說,在我成功的利用每個扁盤狀頭顱的形狀差異來辨識不同螈民的臉孔之前,我拼了老命也只能記得阿盧加身上的斑紋樣式;平日進行採訪時面對不同的花紋臉孔,其實我誰也不認得誰!


  當螈民「行走」的時候,他們就像袋鼠一樣把手撐住身前地面、然後利用尾巴頂住後端地面,讓兩腳往前盪,等到雙腿著地後再順勢將身子往前拉,然後再用手撐住更前方的地面,開始一個新的循環;螈民從不奔跑,取而代之的則是混合了袋鼠與青蛙跳躍姿態的一種連續長跳。而無論如何個跳法,螈民的雙腿總是同進同退,只有需要調整方向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們左右腿分別移動的模樣。


螈民外貌



  我研判:螈民的外貌具備令觀眾眼睛為之一亮的特質,但要以一系列報導介紹這顆行星的文明,光只介紹螈民的外表並不夠;唯有更詳盡的資料、更豐富的內涵,才能讓這則報導不致淪落到低俗平庸的地步。我參考了阿盧加的意見,決定從社會與文化層面來深入探索螈民的世界。


  螈民所居住的星球只有一個狹長形的大陸,卻和其他行星一樣充滿著好幾個獨立運作的文化圈。儘管如此,螈民的社會卻依舊能歸納出幾個共同特點。


  就像絕大多數兩棲動物一樣,螈民有個需要在水中度過的蝌蚪期。蝌蚪幼體並未顯現出智慧的表徵,圓盤狀的頭顱兩側長著羽狀外鰓,此外整個身體便只剩下一條長尾巴,幾乎與充滿野性的魚類無異;蝌蚪要長到 八十公分 左右才會靠岸,然後在為期一年的變態階段裡先後長出手腳,腦組織也同時開始急速增殖。


  這一年的變態期十分關鍵,成熟的螈民會在此時到海邊去尋覓變態中的蝌蚪,並將之帶回居住處仔細照顧。完全變態後的螈民只有 五十公分 高,約相當於人類的嬰兒階段,之後需要為期十年的悉心照料,才能獨立生活。


  「那麼,幼生的蝌蚪從哪裡來?又怎麼來?」我以專業的口吻問道,這是問題的核心;沒想到阿盧加給我的答案卻遠超乎我的預期,受限於螈民舌頭與嘴巴的構造,他星際語並不標準。


  「老闆哪,其實偶也不株道蝌蚪是從哪裡來的啦!偶都沒有印象啊~ 」阿盧加跟其他螈民一樣,當還處在蝌蚪階段時,記憶的機制根本還不存在他們的神經系統之中。


  就連螈民自己也都不知道,他們是打哪裡來的?父親母親是誰?甚至他們根本沒有「父親」與「母親」的蓋念 --- 他們都是從海邊被撿來養大的,在螈民的社會中,只有長和幼的概念,連性別稱謂的差異都不存在。這或許是因為,螈民即使成熟了,雄雌的性徵也根本不明顯、行為舉止與思考模式也全無分際,而他們的社會中也看不到典型兩性社會所常見的性別分工、甚至給我一種他們沒有性別的錯覺。


  螈民的文化缺乏家族姓氏體制,而是採取一種年長螈民照顧年幼螈民的撫養方式來延續文化。我特別感到好奇的是,何以成年的螈民能夠對一個與自己血緣毫無關係的幼體付出無
限的關懷?在我觀察中,至少那在人類社會中難以辦到,但在螈民的世界卻比比皆是。


  針對這個疑惑,我去函請教一位星際生態學家朋友。他的回函在橙色鏡片上顯示著:「有極大可能,這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天性、是螈民始祖歷經上千萬年演化所產生的自然結果。就社會生物學觀點而言,養育非自己血親的利他行為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適應環境的需要、是物種生存的需要。」


  那位學者朋友在信末好心的提醒我,希望我盡可能地捨棄人類本位主義價值觀來看待螈民的生活型態。我相信這是個中肯的建議;但是捨棄了既承的觀點之後,我又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報導螈民呢?又如何能精確的報導出星際大眾 --- 至少是人類大眾所想看的東西呢?


  結果,我還是選擇學者口中「必須被修正的人類本位主義觀點」來製作這一系列節目,按照之前與阿盧加討論的結果,目前所蒐集的資料與拍攝的內容已經足夠製成好幾個節目。


  在權衡取捨下,第一集節目「新文明的曙光」本質上是蒐集近五萬年來的豐富史料、再加以拼貼整合成的紀錄片。內容主要在於介紹來往星空的的智慧物種們如何在星系邊疆發現一顆正演化出文明的行星,以及螈民的祖先們又如何從蒙昧中學會使用工具、狩獵、發明文字、乃至進入原始文明,這包含了螈民加入星空之前、尚處在「原始文明保護協議」所明定的「不得干擾發展、不得公佈」情況下,星際各界對這顆行星所進行的觀察。


  此外節目中也安插了過去許多隱形攝影機所紀錄下來的文明進程畫面,包含了許多螈民歷史上的重大事件或戰役的影像檔 --- 這肯定讓螈民們五味雜陳,他們喜的是能夠親眼目睹逝去的史實;但心中卻也必定充斥著遭到歧視與偷窺的不滿與憤怒,基於商業與收視上的雙重考量,我決定在節目最後安插這樣的討論片段:


  「原始文明保護協定」的立意根基在於,希望擁有高技術力的星際智慧物種們不要干涉與介入那些尚處於原始時代星體文明的發展,也不刻意宣傳其存在,反而採取冷漠的態度任其自生自滅;倘使這個文明的技術力能夠不斷向上發展,到達可被接受的範圍,那麼星空才會決定主動接納這個文明,並提供技術支援幫助他們迅速星際化。


  即使出發點良好,但是對於那些被觀察已久的文明而言,當他們欣喜若狂地(或戒慎恐懼地)踏入星空,卻發現在此之前自己的族類早就赤裸裸地遭到星空成員集體窺探數萬年、而毫無隱私可言之時,他們內心又會作何感想?難道安穩加入星空的代價就是喪失隱私?而星空裡擁有高技術的物種們,又可曾給予這些原始文明選擇是否加入星空的機會呢?


  我很偽善地將這串問題留給大多數觀眾去思索,然後回家睡覺。其實歷史上早有明鑑,新加入的一方畢竟是星際裡的弱勢族群,尷尬的氣氛也只會延續幾代,等到他們全然融入宇宙的步調和節拍以後,自然會將這種屈辱忘的一乾二淨,咱們人類不也這麼熬過來的?


  這個特別節目透過總編輯部的強力宣傳,先後在六百二十五個銀河系之中播放,並取得熱烈的迴響。如我所料,節目最後的那些問題顯然很對觀眾胃口,許多觀眾紛紛查詢查詢下一集節目的播出時間,我知道自己身價正開始暴漲,因而更努力地製作接下來的節目。


  第二集「不斷跳躍的歷史」的內容集中在介紹螈民的歷史發展,這需要一點兒營造異星風味的特效與旁白,當然對我而言這都不是問題;同樣地,在節目最後我慣例性的找了個枯瑟乏味的主題來探討戰爭與和平,持續拱架出我那種充滿人道主義的形象,也同樣地佳評如潮。


  但是當製作介紹螈民生活史的第三集「兩棲生活」與介紹各地風土習俗的第四集「水陸文化」時,我卻赫然察覺自己所掌握的資料在許多方面呈現斷層,而且十分不完整。


  我發現:不論處在哪個文化圈的螈民,各地的風俗中全都不約而同地缺少了「葬禮」;葬禮代表著螈民能夠辨別生前死後,是成為智慧物種的一項重要指標。螈民沒有葬禮,但是我確信他們能夠分辨生物的死活,這顯得十分矛盾。


  因此我找阿盧加詳細的詢問,從他口中所聽到的卻更叫我吃驚:


  螈民上岸後約能再活四十五年,然後多半就在登陸後的第四十五年突然從世界上消失,從此音訊全無、再也沒有其他螈民知道他們去了什麼地方。四十五年這個時間點非常準確,很少有螈民在那個歲數之後還存在著;然而一旦他們並未在第四十五年消失,那麼這位螈民便會繼續活下去,或許活到百歲,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辭世 ―― 他們是少數被見證為「死亡」的螈民。


  這是條脈絡很重要,最起碼我能夠肯定,在絕大多數螈民上陸後的第四十五年,絕對發生了什麼事,導致他們的離奇消失,種種跡象顯示他們死亡的可能性很大;就像某些生物在死期將至時,會隱藏起來不讓人們見證他們的逝去,莫非螈民也具備這種習性?我無法相信阿盧加對這事一無所知,但每次我見到他那顆圓盤般的大腦袋、以及純樸無辜的眼神,罪惡感便不住自心中萌生,或許我不該懷疑這樣一個單純的螈民助手。


  日復一日,我始終無法從螈民口中打探到任何線索。連我也越來越確信,連螈民自己都不知道登陸後第四十五年會發生什麼事情;第三集節目上檔的時刻不斷迫近,我開始有種想放棄的念頭,暗自擬定最壞打算:真解不開這謎團的話,便在節目中巧妙略過這個片段。



  某日,我眉頭深鎖地漫步沙灘上,毫不理會蓋過鞋頭的海浪,也不理睬週遭螈民投來的好奇目光 --- 畢竟在天滄星,來自異星的智慧物種並不常見。看著天空中的光暈,一股莫名的鄉愁突然湧上心頭,我開始想念那個充斥著冷煤與星船的繁華人造星體:安答宇宙港。相傳「安答」是遠古地球上某支遊牧民族對異族好朋友的稱呼,的確,我在那裡結識了全宇宙最珍貴的友誼、也曾沉醉於最美好的愛情 --- 即使我極力避免林雯的倩影操控我腦海裡的情緒。



  我想起了林雯、想起了林雯離去後的時光,也間接地想起了來到這顆野蠻行星的起因:只因該死的編輯部缺乏具有商業觀光性的特別節目,此外還有一批好奇心過盛的學者想搞清楚,他們的螈民學生何以會不告而別、無故失蹤?


  慢著!無故失蹤一道閃爍靈光竄流在我的思緒中,我想我似乎誤打誤撞觸到了什麼線索。


  於是我顧不得鞋子掉在沙灘上,飛快趕回居處,調閱當初多蘭主編交給我的那份委託案。我仔細檢視這些信函的發送日期、再查詢這些失蹤螈民學生的相關資料,卻意外地符合我的假設:他們不告而別的時候,全都正值他們登陸後的第四十五個年頭。


  我就知道!這下子兩件事可湊在一起了,即使四十五年所代表的意義依舊曖昧不明,至少我胸口再度燃起了希望。


  由於不安與期待,我的心緒很容易地便往極端鑽去。在我的節目成功後,許多同行一窩蜂的進駐此星,想趁機炒作一番;因此我甚至開始不懷好意地懷疑阿盧加、懷疑他會不會受了其他同行的賄絡而故意對我有所隱瞞。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阿盧加主動找上了我,他很扼要的告訴我:他要辭職!
to be continued……



 (本文原發表於http://sf.nctu.edu.tw/award/past/two/articles/fiction/ficE1_1.html,因網頁失效,暫時轉載於此。目前正申請刊載授權中;網頁恢復後將立即移除本文,而改為上述網頁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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